昨天加班加太晚，沒時間打新文章。所以我決定今天分享一篇短篇小說給大家。這篇文章是當兵的時候寫的，為了是投稿「忠義文學獎」，很幸運地也拿到了優作。我們的上一代，對於「忠孝節義」的概念是根深柢固的。我們這一代則覺得這種事情太八股了，很少去探究這一類的事情，只覺得那是存在於國文課本或歷史課本的事情。所以我用了不一樣的角度切入這個主題，就請大家慢慢欣賞吧。
這是一個大時代。
而老吳是一個小人物。
清晨，天甫亮，老吳便起床，著衣、煮飯、灑掃環境。在台北三重一間老舊公寓的一樓，老吳一個人住著。老吳長得並不特別，上了年紀的他行動甚至有點遲緩，但是鄰居看到他總是帶著一點敬重的意味，因為大家都知道，他是一個知名學校的教授。
或許你要質疑，知名學校的教授能算是小人物嗎？這點我無法辯駁，只是在這個大時代裡，什麼樣的人才真的稱得上大人物呢？
教書教了二十年，老吳已經有種感覺，這不是他所想要的。他已經不在乎那些無賴學生的囂張行徑，對他來說，上課睡覺吃東西這種小事輪不到他來煩惱。更有甚之，這些學生在他們的專業是不是修習到也不是那麼重要，那些學校課室中黑板上所列寫的公式和知識，早已經落後這個世界好幾年，真正的經驗和智慧要進到社會才能夠真正的學到。那學校到底要教什麼呢？每次想到這個，老吳就覺得提不起勁兒。
他回想起當初進學校的時候，他是多麼的意氣風發，穿著筆挺的西裝，走在林蔭滿佈的校園中，接受著來自學生的崇拜眼光和知識景仰。「知識就是力量」對年輕的老吳來說，就是不變的真理。
「你們都要記得，《大學》裡說的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齊家治國平天下，就是從格物致知開始的。」
老吳看了看臺下專注的眼神們，滿意地繼續講著，「這個格物致知，就是要把這個事物的道理都弄懂，變成你自己的知識，再從知識這個基礎開始下去擴大你的影響力到你的朋友、家人、社會和這個國家。」
時間過的很快，現在的老吳已經不會講這個理論了。老吳的原則很簡單，他不講他不相信的東西。這幾年來，社會變化的太快，政治詭譎多變、社會亂象百出，連最單純的教育環境，也充滿著一堆不合理的制度、規定，和難以計算的怪獸家長，這叫老吳怎麼能毫不猶豫地就這樣告訴學生，只要有知識就能夠發揮影響力呢？
老吳搖了搖頭，決定先把這些思緒擺在一旁，抓起了公事包，就離開了家，往學校的方向開去。這天對老吳來說是個特別的一天，因為年近六十的老吳決定在這天上完他最後一堂課，然後就要退休，離開校園和學術界，回到老家過過自己的清閒日子。
說歸說，距離上課還不到半天的時間，老吳卻還沒想清楚這堂課該講什麼。老吳是一個社會學教授，專門分析社會的現象，教導學生們去認識這個社會、用一些模型和理論去分析這個世界。但是令他困惑的是，社會從來就不是教科書裡的那個樣子。
「社會是由人組成的，所以和人一樣，是活的，是有機的。」
停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，這句話浮現在老吳的腦海。這是老吳以前還是學生的時候，教授第一堂課所說的開場白。以前老吳對這句話不太能認同，他覺得社會比較像是一個機器，用規定和規範設定之後，能夠按照程式來運轉。凡是社會有了問題，一定是這個程式設定錯誤，或是哪個環節出了錯。
但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，老吳便開始有了動搖。
還記得那是去年的暑假，一個學生跑來問他：「教授，我的實驗失敗了。」
「實驗？什麼實驗？」
「我以為，大家都遵守規範，這個社會就會美好起來，但是事實卻不是這個樣子。」
「怎麼說？」
「我到了一間中學當了一個月的代課老師，我制定了一些規則，但是許多學生根本就不在意那些規則，總是在課堂上搗亂。就算是懲罰他們，也沒辦法有效果。」
「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遵守規則的意義，你應該要教導他們。」
「教授，那為什麼要遵守規則呢？」
老吳聽到，差點氣到沒昏厥過去。但是身為一個教授，還是要盡到教授學問的義務，老吳於是按著性子，花了個把小時向這個沮喪的學生解釋遵守規則對於現代社會的意義，遵守規則才能夠讓社會機器正常運作云云，費了好一番功夫，總算是讓這個學生滿意的回去了。
不過現在想來，答案就這麼簡單嗎？「為什麼要遵守規則呢？」老吳正心想時，一台銀色的福特在後頭按著喇叭，大剌剌地從他的右側超車，差點就要與他的車子擦撞。老吳嘆了口氣，正要感嘆現代人怎麼這麼沒有耐心的時候，轉念一想，「為什麼不遵守規則呢？」這背後是不是有一些原因呢？
老吳的車子緩緩的駛進校園，往停車場的方向開去。迎面而來的是環繞著演講廳一圈又一圈的人潮，老吳有點不解，今天是什麼日子？是哪個名人來學校演講嗎？這幾年，學校廣邀各個名人來學校演講，卻也不常出現這樣過的人潮。偶爾出現人潮的時候，通常都是一些來講成功學、講賺錢術的企業名家。哼，老吳心中冷笑，就憑你們這些毛頭小子，聽了這些人的演講就能夠跟他們一樣嗎？
「那聽了我的演講就會跟我一樣嗎？」老吳想到這裡，心中啞然失笑。
把車停妥，和迎面而來的幾個同事打個招呼，寒暄幾句退休後的瑣事，老吳就走進了休息室。幾個學生來詢問等下課程的準備事宜，老吳忍不住問他們，「今天是誰來演講阿？怎麼那麼多人在排隊？」
幾個學生面面相覷，最後竟忍不住笑了出來，「老師，是你阿！他們就是為了你的演講而來的阿！」
「是嗎？」老吳疑惑地看著剛拿出來的講稿大綱。
「穩定社會的力量」幾個大字橫列在A4影印紙的頂端，這是他的助教幫他下的最後一堂課的講題。當初老吳看到這個題目其實有點不太滿意，他覺得這種題目氣燄太過高漲，太過目中無人。不過當時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忙，一不注意，這個題目就定案了。或許就是這種招搖的題目，才會吸引這麼多學生來聽吧？又或許是他要退休了，平時待學生也不薄，才有這麼多人會來聽課。
「老師，那沒事了我們就先去忙，有需要再跟我們說。」
老吳揮揮手，向他們道謝了之後就把他們打發走了。留下他一個人在休息室中，面對著幾張空空的沙發椅和一杯還冒著熱氣的茶，獨自發呆著。
定靜安慮得，老吳就這樣坐著、思考著，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，等到老吳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時，距離課程開始只剩三分鐘。不過老吳不急，因為他對於等下的演講內容已經有了底。他從容地站起身，走向演講廳。
底下滿滿的學生讓他有點受寵若驚。打從開始教書到現在，似乎還沒有一次上課有過這麼高的到課率。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人，連走廊和階梯也都被學生給佔滿，每個人都抱著一種好奇和期待的表情望著老吳。老吳吞了吞口水，靜靜地看著大家。原本竊竊私語的學生慢慢地安靜了下來。老吳沒有說話，學生們也沒有說話，大家都在等待。
就這樣過了三分鐘，底下許多學生早已不耐久候，但是誰有沒敢說話打斷這個奇妙的寂靜時刻。
老吳望著台下百來個年輕、對這個世界還充滿熱情的臉孔，心裡有種莫名的激動。當了二十年的教授，今天第一次，他覺得他有機會。有機會用自己的語言、自己的想法、自己的經驗，讓這些還沒踏入染缸的孩子們了解，到底什麼是真正重要的事情。
老吳清了清喉嚨，開始了他的演講：
「各位同學今天來到這裡，我不知道你的動機是什麼。但是你們自己千萬要知道，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聽我演講。」
老吳頓了頓，每個學生都屏氣凝神，等著這個老教授到底想說什麼。
「現在的社會和以前不同，但這不是代表這個時代比別的時代特別什麼的。其實，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自己的風格，世界上沒有一種模型和理論可以完美地詮釋人類的行為，也沒有一種規範或是法律能夠讓人類社會完美的運行。
你們或許會很想知道，那到底來學校上社會學、來上我的課，到底應該學到什麼？在繼續說下去之前，我想要先講一個小故事。
在我中學的時候，我和大家一樣，幹過一些年少輕狂的事情。在我十七歲那年，我偷了錢。」
此話一出，底下一片譁然。每個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，任他們怎麼也不相信，平時道貌岸然的教授，也曾經有過這樣不光彩的事情。
等待學生的騷動漸漸靜了下來，老吳繼續了他的故事：
「那時候，我受了同學的誘惑，每天都到電玩店去打電動。剛開始用我自己的零用錢還過得去，但是等我沉迷之後，我卻慢慢發現，自己的錢已經入不敷出，於是我開始跟同學借錢，然後跟他說只要有需要，我就會立刻還錢。就這樣，一天借一點，借到自己都不知道欠了多少。
沒想到，有一天，同學的家人生了重病，急需用錢，我卻一毛錢也還不出來。我不敢跟同學說自己其實沒有錢可以還，然而我也的確湊不出一點錢出來。那時候我家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很好，不可能跟家裡伸手要錢。就在我陷入了困境的時候，另外一個同學慫恿我，去學校旁邊的雜貨店『借』點錢來還給同學，之後等自己有錢了再還。我心想，對啊！這是借，不是偷。而且我借錢是為了救生重病的人！這應該不過分吧！
於是，我擬定了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，可以成功的把我欠的錢拿到手。弔詭的是，我的內心其實很不情願這樣做。因為我內心知道這樣是不對的，平時雜貨店的老闆對我也很好，甚至有時候會送飲料給我們這些學生喝。
內心一番交戰之後，我還是幹了這件難以啟齒的勾當，趁夜深人靜的時候，潛到了雜貨店裡偷了幾千塊。在我那個年代，幾千塊就是了不起的大數目。拿到了錢之後，我把錢給了同學。這個同學不知道從哪裡知道我這些錢是偷來的，堅持不肯收。這下尷尬了，我手上拿了一筆錢，原本想要當個劫富濟病的義賊，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。
結果連續好幾天，我每天睡也睡不好，吃也吃不下，手上那筆錢不知道該往哪擺。最後我決定，要把那筆錢還回去。所以我又找了一個晚上，潛入雜貨店，把錢偷偷塞到雜貨店的收銀機裡，我才鬆了一口氣。」
老吳喝了口水，看著學生們的反應。他微笑著，
「這件事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說出來，其實要跟各位講一件事情，那就是真正能夠穩定社會的力量，不是武力、不是金錢，更不是多如牛毛的規則，而是精神的力量。這力量，不外乎就是兩個字：『忠』跟『義』。
大家不要以為這兩個字很八股，很落伍。我說的『忠』，是『忠於自己』。每個人都應該要知道，你這一生到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麼，而你做的，是不是跟你所想的一樣？很多人為什麼會在社會上作亂、作一些為非作歹的事情，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些事情的後果嗎？不知道這些事情對其他人不好嗎？可是許多人在做的時候，根本就沒有去認真思考過，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，真正要的是什麼，真正應該做的是什麼。結果很多時候，都是因為朋友的慫恿，或是模仿其他人，要不然就是被一些所謂的『前輩』給帶領，才去做下那些會帶給他人困擾的事情。
不僅如此，我敢說你們其中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來讀大學，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讀書。你們出了社會，一定還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拼死拼活的工作，為什麼要賺那麼多錢。會有這樣困惑的人，就是你沒有忠於自己，因為你可能連『自己』是什麼，『自己』要的是什麼都還不知道。以為電視、媒體、父母、社會所形塑的那條從小讀書、成績優異、工作賺大錢、成家立業、子孫滿堂的生活，就是你要的生活。結果，很多人到了老了才發現，自己前半生所汲汲營營所追求的，根本不是自己內心想要的，只是為了滿足其他人的眼光、滿足內心的虛榮，卻得不到真正的快樂。
再來說到『義』。這裡的義，指的是『義於他人』。我們不是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，每個人都必須要跟其他人有所互動、交流，才有辦法繼續生存。這時候，『義』的概念就很重要。對他人講義氣、講信義，其實只是『義』的一部分內涵，更重要的，隨時都要想到，你做的事對於別人會不會造成傷害？你能不能站在對方的角度想事情？一個人做事情除了要忠於自己真正的想法之外，也一定要考慮到別人的立場，這才是對別人有義。
許多時候，我們會有爭吵而不是溝通，會有怒罵而不是傾聽，會做一些自私、不顧後果的事情，都是因為我們急著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、做出來，而沒有同理心，沒有設身處地地從別人的角度來思考事情。如果連『義』的概念都做不到，那有什麼資格來抱怨別人不懂你的想法、不支持你的作法？」
一口氣講了這麼多，老吳停了下來喘口氣。他看得出來，底下有些人的眼神變了，老吳嘴角的角度也跟著變了。
「回到我的故事，雖然我知道偷錢是不對的，內心也不想這麼做，但卻因為同學的慫恿而去做了，這是不忠於自己。我沒有考慮到同學的想法，甚至不顧雜貨店老闆可能遭受到的莫大損失，這是不義於他們。
社會其實跟我們人一樣，都是活的，有機的。當我們去觀察其中一根手指頭、一個器官的運作的時候，根本就無法知道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最根本的方法，應該要觀察他的心、觀察他的想法。而社會的心在哪裡呢？就是你們各位的心所組成的。每個人的精神力量、心念想法，匯聚成了這個社會的樣貌。因為每個人的起心動念，會變成實際的作為，而這些作為又變成了社會現象，最後成就了這個社會。
現在，我希望在場的各位幫我一個忙。誠如我所說的，社會是一個有機體，而你們從這個校園走出去之後，我希望各位就像人身上的紅血球，把我說的概念帶給大家，讓這個社會上每個細胞都能接受到這個概念。而這個概念，」老吳的目光如炬，掃視著台下每雙專注的眼神，「就是穩定社會的力量。」
演講結束了，掌聲不斷。老吳微笑的下了台，開車離開了學校。在回程的路上，他想著，剛才瞎掰的那個故事算不算對學生不義呢？想著想著沒有答案，但是能肯定的是，他已經為這二十年的教學生涯，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答案。
